一场绵绵冬雪果然在夜半时分悄然落下,清晨推窗望去,犹见细碎雪片在空中飞舞盘旋,满目间俱是晶莹透白之色,天地在此际仿佛化作了一片清凉世界。妙瑛深深吸了一道泠泠寒气,隔着一小格窗,正望见内侍提了雪铲扫帚欲清理庭中积雪,也顾不得自己只披了件云缎夹袄,立在窗口扬声道,“别扫,且留着那落雪。”
内侍们微微一愣,忙躬身应是,想着适才去书斋处,都尉也说着要留下积雪自化,不禁感慨此夫妇二人心意相通。内侍们见一时无事可做,只得踏着一地琼瑶又缓缓退了出去。
妙瑛立在窗前望了一会雪景,便有侍女前来服侍更衣理妆。因尚在丧中,也只作了清淡妆容,罩上一件凫靥裘。出得寝阁,却不入庭院,只沿着廊下一路前行,蜿蜒而至书斋。
一进那院落,便看见杨慕站在檐下,她心头忽然一喜,一颗心接连猛地跳了几跳。她不曾问过任何人杨慕昨夜在何处歇息,只是今晨看到了雪景便萌生出想要寻他的冲动,她不过是凭着一股热切,一阵企盼,一种熟稔才冒冒失失地闯到了这里,却原来他果真就在这里。
她这样想着,他刚巧回首,四目相对,雪色流光映在他眸心处,反射出清华如水,澄明如镜的光华。妙瑛怔怔地看了片刻,垂目轻笑,作色嗔道,“你的病可是都好了?又不爱惜自己,也不加件衣裳再出来。”
杨慕微笑道,“今年没再犯过咳疾,想来是好了罢。”妙瑛缓缓走近他身边,侧头笑道,“那腿上的毛病呢?”杨慕垂首一笑,那笑容里带了几分歉疚,几许遗憾,“这个却没办法,恐怕是一辈子难好的病症。”
妙瑛鼻中微泛酸意,口里只不以为然道,“一辈子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的,谁知道呢,兴许日后我们游方海内,能碰见个神医也未可知。”她想起适才望见他眼底有些许青色,想来一夜不曾安睡,不由关切道,“你近来精神愈发不好,很该好生补养。我才刚过来,看见园子里的梅花开了,咱们今日去采些来,配上花枝上的新雪,煮梅粥来喝罢?”
见杨慕含笑凝视她,良久不语,妙瑛已知其意,佯怒道,“你又想起打趣我的话,从前便说我对着梅花再画不出一片枝叶,偏生能想出来摘了花瓣去吃。我原是最俗不过的一个大俗人,论清雅总不及你一个零头,那又如何,有本事你这辈子都不吃饭,不睡觉。”话才出口,忽然又想到他睡眠本已不好,如今三顿饭也恨不得只好好吃两顿,便有些后悔不该这般说他。
杨慕抿了抿嘴,笑意更深了些,道,“那般清雅的梅粥我自然要吃,只是好心劝你一句,今岁的梅花才开,且留几枝让我多看两日——别一气摘光了就好。”
妙瑛原本牵着他的手,听了这话,怒而将他的手一抛,半晌,自己也禁不住低低笑起来,点着头道,“会开伶俐的玩笑,还会奚落人,果然是病好了。”终是不舍得放开他的手太久,复又寻了袖中那清瘦纤长的手指,一根根缠绕上,似是祈望,又似是感叹般轻声道,“若是你从此平安无虞,便是天天这般打趣我,我也甘之如饴。”
两人说笑一阵,携手回房中用过早饭,妙瑛便命人备了盛雪水、梅花的器皿去园中采雪摘梅。一时风驻雪停,天气放晴,一轮红日湛湛而出,照在身上温煦如春。妙瑛一壁挑着鲜嫩花朵,一壁觑着杨慕如玉的面庞,只觉得平素略显苍白的容色**光一映,微微泛出些温润清透的红晕,恍惚间便令她想起,眼前的人不过才二十出头,尚有可供消磨的朱颜潘鬓,尚有美好无暇的青春年华。
过不多时,妙瑛正要吩咐人将择好的花瓣送去清洗,忽见内侍一路小跑着匆匆来报,“有司礼监中贵人前来传旨,眼下人正在前院候着,请都尉快些前去。”
妙瑛一惊,转顾杨慕,见他面上倏然变了颜色,适才那一抹淡淡的红晕已消散的无影无踪,唯剩一片如雪般的苍白。她按下一阵阵的心慌,走上前挽住杨慕的手,道,“我陪着你,咱们一道去。”
杨慕勉强一笑,点了点头,走得两步,迎着细细清洌朔风,忽然打了一个寒颤,他这才惊觉,不过片刻功夫,背上已是渗出了一层冷汗。
原来自己还是怕的,有畏惧,有惊怖,也便是有留恋,有不舍。足下那一片纯白地锦被他们的靴履踏出碾珠碎玉一般的清脆声响,泠泠如石上清泉流淌,只震得他一颗心也跟着铮铮作响。如斯雪景虽好,却也留它不住,如同他一次次触及到的欢愉幸福,总是在他犹自沉溺其间时,便猝然消散。
传旨的内侍是个生面孔,依着规矩先向妙瑛和杨慕行过礼,便即转顾杨慕,道,“驸马都尉杨慕接旨。”杨慕提衣跪倒,便听那内侍继续道,“传皇上口谕,嘉太妃乃公主生母,尔尚公主逾年,未曾侍奉太妃于前,值太妃不豫之时,尔随主进前侍疾,面无忧戚之色,每与主叙话,竟谈笑如常,疏无人臣之义,今着司礼监代朕申饬,令尔每日辰时,即面北长跪,反省己过,无诏不得私出府邸。”
杨慕跪在雪地中,衣衫下摆连带裤子悉数被雪水浸透,双膝不断传来阵阵钻心的痛,心内却平静如常,听着那内侍一气呵成的说完,竟觉得有些木然。内侍等了片刻,不见他领旨谢恩,有些诧异地望向他,见他微微垂着眼帘,那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,连一丝颤抖都不曾有,观其面容也是无波无澜,倒像是不曾听见那申饬的重话一般。内侍等了须臾,亦有些无奈,只得轻轻咳了两声示意。杨慕恍然反应过来,对久候的内侍扯出一抹歉然的笑,便即俯身叩首道,“臣谨遵圣谕。”
妙瑛心头火起,却也不便发作在传旨之人身上,上前两步待要扶起杨慕,却听那内侍道,“启禀公主,皇上的旨意是要都尉从即日起长跪自省。”
妙瑛冷冷望了那内侍,道,“便是要跪,也不能在这雪地上,我扶他去内堂跪了。”内侍闻言,露出窘迫之色,左右望了几望,趋近妙瑛,低声道,“公主恕罪,皇上交代……是要让都尉在……在院中自省,臣不敢有违圣上口谕,还望公主体谅则个。这天气却是不好,公主不如着人清扫此处积雪,也好让都尉能舒服便宜些。”
妙瑛眼里闪过怒色,双肩不由得微微发颤,忽然感到手臂被温柔的一按,只听杨慕轻轻笑道,“请中贵人放心,我就在这院中跪了。中贵人回宫复旨就是。”
那内侍连忙称是,面上稍有不忍之色,踯躅片刻仍是对杨慕一揖道,“都尉不为难小臣,小臣感激不尽。常掌印交代小臣,请都尉务必保重,等过了这阵子皇上淡忘此事,他会在御前替都尉进言,都尉权且忍耐些时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