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阶夜色凉如水,皎皎秋月半掩于云雾间,只将一半清辉洒落在庭院中。一墙之隔的杨柳颜色尚未转黄。西风过处,扬起万千柳丝,铺天盖地的掠过院墙,似是要将月色遮挡,也似要将天地掩映,这是它们今岁最后一场狂舞,待得明朝秋霜铺地,也便到了凋零摇落之际。
月光朦胧透过碧纱窗,窗根下传来秋虫呢喃,声声入耳,声声悲秋。杨慕无甚胃口,举箸片时便即停了下来,含笑望着杨崇频频把盏。杨崇兴致颇高,并非因着秋色宜人或是心情愉悦,只因这般闲散惬意的日子已是许久未曾有过。他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,已微微有些熏然,朗声笑道,“人生几何春已夏,不放香醪如蜜甜。若能一直这般洒脱快活,我也乐得不想明日之事,万事随缘,只由它去罢。”
杨慕面上带笑,半晌,微微颌首道,“先时大哥同我说的话,我都听进去了。只是我心中也有几句话,从前到现在,一直不知该说与谁人听。大哥权且当是赘言罢。”他略一停顿,顺手拿起酒盏饮了一口酒,复又缓缓言道,“父亲早年是盼着我能凭借真才实学跻身士林,因此严格督导我的学业,并不曾让我知道一星半点宦海沉浮之事,我被他保护得太好,也染上了许多不切实际的痴气。曾经一度,我只以为父亲是单纯怀着报效朝廷的志气,以为他做的事都是对的。直到长大些,才渐渐意识到他与史书中所载的权宦弄臣并无二致,他的野心、欲望皆是家国之患。大哥不会知道,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,心里有多彷惶,多害怕。我试图劝阻过,可内心深处却又觉得是徒劳,皆因我隐隐懂得他年少时的辛苦艰难,我清楚他对权力财富的渴望。心里甚至有一丝怜悯他,可我不敢承认,更不敢面对,父亲是那般强大威严的存在,岂容我去亵渎分毫。”
他停下话头,再度斟了一杯酒饮下,方一字一句道,“当日抄家时,我虽未亲眼见,也能想象有多少违逾之物,多少贪墨之财。那些物事虽非你我亲手劫掠,可说到底我们都曾安享其间,坐拥民脂民膏而不自察,便是我们光鲜飞扬的少年时代的全部。那些荣华里有多少血多少泪,我们便有多少孽多少罪。父亲和二叔造下的业,合该我们这一辈,甚至下一辈人来还。杨氏于朝廷既是罪人,就不该再寄望东山再起,不该再有任何抱怨。前事虽好,悉数已了,就只当作一场大梦,梦醒了该当认清前路。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约束好我的心,尽量平静而无怨怼的活下去。”
杨崇从未听过他似这般倾尽肺腑之言,一时听得怔忡,细细想去亦觉得伤怀沉痛,无力辩驳,良久重重叹道,“我总算弄懂了你的心思,这般说来,我却也是罪孽深重而不自知。罢了,往后我也不执着那些虚妄荣华,咱们安心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最要紧。只是你也别太过纠缠往事,你这个人容易自苦,伤情伤身。杨家虽不图大富大贵,也还是少不得你这个长房长子来做顶梁。”
杨慕轻轻笑道,“我省得,我应承过父亲母亲,护得杨家周全。弟虽无能,也自当尽力而为。”
杨崇讷讷一笑,拍了拍杨慕肩头,道,“非你无能,实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懂事……不说这些丧气话,咱们今日清风秋月,浊酒一壶,不如抛却前尘,且顾眼下,你我兄弟好好畅饮一番,不醉不归。”说罢,便提了酒壶欲斟,拿在手中晃了几晃才发觉壶中已空,登时大为扫兴,待要起身去叫人取酒来,却见竹帘轻动,一个清丽女子正捧着一壶酒樽,袅袅婷婷进得房中。
杨崇眯着有几分惺忪的醉眼看去,见来人正是杨慕的爱妾绿衣,人如其名,一身碧绿潞紬裙,恍若一片秀云出岫,眉目间带了几分婉丽的哀愁。杨崇只觉得心神微微一荡,连忙移开了目光。
绿衣行至杨慕身前,略略蹲身行了一礼,将酒樽置于几案上,轻声道,“公主命妾前来伺候,妾特为都尉和大爷备上桂花酿,和这时令最是相宜,请都尉和大爷用些罢。”一壁说着,脸上已微微泛起了红晕,半晌绞着手中的帕子,低低道,“只是酒气伤身,还请都尉莫贪杯才好。”
杨慕含笑颌首道,“多谢你,天晚露重,你早些休息,不必过来了。”绿衣心下自是忐忑,听得他温言关怀,不禁萌生了几许愧意,怯怯地望了那酒樽一眼,终是一狠心,撇开了头不再去看,只轻声应了是,转身缓缓退了出去。
杨崇忽然听了几句柔媚婉娈的话语,觉得心头涌上一阵缠绵意趣,他自少年起便是惯弄风月的老手,于此道甚为精通,不知要比杨慕风流几许,见绿衣含羞带怯的走了出去,方抿嘴笑道,“才说的好像做人苦多于乐,偏生却又打嘴。你如今是娇妻美妾,坐享齐人之福。所谓人生如梦,也只该是春梦罢了。”
杨慕自绿衣进来,便觉得她身上透着些不同寻常的妩媚含情,他虽不大明敏于男女之事,到底也算细腻灵慧,正自有些纳罕。忽听得杨崇这般打趣,心里没来由的一紧,摆首苦笑道,“我并不想要这福气,只是无可奈何。这话说来矫情,可当真是发自肺腑。若是安儿还在,妙瑛便不会那般伤心失意,我也不必享这齐人之福。原是怪我,连安儿都保全不得,也许……还是因我的业罪太深,才会误了他。”
他想到心中纠结的伤痛,神情渐渐黯淡下来,垂头轻叹良久,再抬首目光便落在那酒樽上,顿觉满腹愁肠都绞做一团,如同适才那被绿衣揉得发皱的手帕一般。他此刻只想灌上几口烈酒,索性拿起酒樽将面前杯盏斟满。
杨崇忽地伸手按住他,摇头笑道,“不可不可,你这是酒入愁肠,郁结在五内,最是伤身,且不说等下恐怕还要化作离恨泪,我可最见不得那般情形。今日就放你一马,还是留着这好酒与我独自销魂罢。”说着轻轻一抽,将那酒樽从杨慕手中夺过,一面笑着,一面自斟自饮起来。
杨慕略笑了笑,也只好由得他,眼看着他一杯接一杯,酒酣兴起畅快欢言,心里也替他快意,只是不多时,杨崇面上颜色却越来越红,一张白皙的俊脸竟像是要滴出血来似的。他也仿佛察觉到了,停下话题以手代扇扇凉,却是越扇越热,一会功夫便面红耳赤,鬓角冒汗,只好取了汗巾擦拭,又忙不迭地去解衣衫领口。
杨慕不知那桂花酿竟有这等威力,奇道,“大哥莫不是醉了,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
杨崇连忙摆手,口鼻间呼出一股股热浪,他心里一惊,自己酒量不至如此浅,何至于竟连呼吸都急促起来。过得片刻,那燥热竟愈发明显,只觉得浑身发烫,他一阵焦躁,且清楚地感觉到身下肿胀难受,心里仿佛有数千蚂蚁爬过,既痛又痒,脑中竟隐隐闪现出刚才绿衣的面容,那眉眼似水含情,樱唇娇艳欲滴,像是一枝盛放在秋阳下的凝露海棠,直勾起人想要摘取的欲望。
杨慕眼见杨崇眼神渐次迷离开去,神色躁动不安。隔了片刻功夫,再度抬首,只见他双目通红,鬓边的汗簌簌落下。杨慕觉得诧异,却也只疑心是他喝多了酒,连忙拽了他起来,半拥半抱地将他扶到书斋的软榻上。
杨崇全身热得脱力,心里唯剩下一个念头,可残存的一线理智告诉他,杨慕此时还在身畔,只得急切道,“我头晕得很,今日,便回不去了,且占着你的书房一用。你不必管我,我睡一觉自然会好。”
杨慕无措地看了他半晌,见他神情不耐起来,一个劲催促自己快些离开,只当他是嫌自己在旁无法安睡,便抱了被衾为其盖好,又看他始终双目紧闭不欲多言,才微微一叹,轻缓的步出了书斋。
刚走出门,只见庭前月色被彤云蔽去,晚风过处遍体生寒,杨慕不曾穿得罩衣,已是有些瑟瑟发抖,想着此时妙瑛多半已睡下,自己只能走去外书房就寝,便又轻推房门,借着一缕暗淡月光随手抓了一件披风。待站在庭中预备穿上时,才发觉是错拿了杨崇的衣衫,既无谓更换索性胡乱披上,又将风帽系好,这才举步朝外书房行去。
杨慕渐渐行的远了,自不会留意园中山石后头缓缓转出来的人影,一高一低,纤细袅娜,正是久候在此处的绿衣与锦瑟。
绿衣半张脸隐在缎帽之中,只望着远去的人影,颤悠悠道,“那可是大爷?他就这么去了,也不管都尉难不难受……”
锦瑟噗嗤一笑,道,“我的好姨娘,他若是不去,哪儿还有您的事啊?您可别忘了,那酒是两个人喝的,药性自然也公道。大爷这会子还不知多难熬,且是火急火燎的家去呢,还顾得上旁人?”
绿衣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,幸而是黑天瞧不清楚,她猛地拉住锦瑟的手,问道,“这药可没有毒性罢,不会伤及都尉的身子?”
锦瑟狠狠一跺脚,道,“我就是再胆大,也不敢戕害都尉啊。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,赶紧去罢,再晚了那药性一过,咱们可就白忙活一场了。”
绿衣身子颤了两颤,游移不安地看了看锦瑟,半晌发狠咬住下唇,用力点了点头,“好妹妹,我这就去了,成败不过这一次,无论结果,我总是多谢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