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又陵未及等到杨慕的投桃报李,后者已染了风寒发起热来。妙瑛又恨又恼,赌气一般代杨慕上表请罪,那奏疏呈于御前,皇帝不过随口道一声:知道了。也就未再提下文。
杨慕昏昏沉沉睡了两日,待到第三日却是连安睡都无法,喉咙处和肺里源源不断的痛痒令他咳得搜肠抖肺,令闻者亦惊悸不已。
妙瑛每日只守在房中照料杨慕,绿衣白日里亦随侍在侧。初时两人一道用饭,妙瑛便觉得绿衣食欲不振,只当她是忧心杨慕,渐次发觉她举凡看到油腻之物便恶心干呕。妙瑛怀杨瞻之时虽未害过喜,大抵也听说过有孕之人害喜的反应,心里不由得一阵打鼓,她素来通透明快,索性直截了当的问起绿衣的月信,却见绿衣当场面色惨白,嘴唇颤了几颤,才嚅嗫道,“已有两个月不曾来过月事了。”
妙瑛忙命谢又陵去坊间悄悄地请了个大夫,看着亲信众人将绿衣小心地扶到床上,架起围屏,绿衣脸上始终带着一股诚惶诚恐、战战兢兢的神气,她心里却不辨悲喜,只觉得胸膛里空无一物,那该来的总算是来了,为何她又禁不住隐隐介怀,禁不住隐隐酸涩。
那大夫诊脉过后,当即起身含笑告知,这位奶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,脉相平稳,又开了几幅保胎作养的方子。妙瑛撑着温润的笑容一一答对,又特特叮嘱谢又陵许了那大夫丰厚金银,只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。待众人散去,才移开那屏风想要叮嘱绿衣几句。
却不料绿衣忽地从床上滑下来,直直跪倒在她面前,低声泣道,“公主,我对不起您,我……我并非是有意的……”说到此处俨然已是泣不成言,哭作一团。
妙瑛听得出那哀泣里有七分恐惧,三分恳求,心里微觉诧异,便即扶她起身,依旧坐在床上,柔声劝慰道,“傻丫头,这是好事,我只有高兴的。只是如今时候不好,到底是国丧期间,他又刚被皇上申饬,少不得得委屈你,出去躲一阵子。”
绿衣被她握着双手,一时抽不出来,只得任那眼泪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衣襟上。妙瑛被她这样的哭法弄得有些心烦,却也不便发作,只得再三安慰道,“咱们家好容易有了喜事,诚义如今病着,只怕听了这个消息,那病势也能去得快些。他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……”
绿衣好容易止住些泪,听了这话身子一阵晃,竟抖了起来,半日方低低道,“国丧期间,皇上若是知道了,会不会为此惩处都尉,若是给他惹了麻烦,我……万死难辞其咎。”
妙瑛沉吟一阵,摇首道,“不妨事,我自会安排。你也知道咱们府上不干净,索性明公正道的放出话去,只说你自愿为诚义祈福,我见你心诚就允你去城外朝天宫斋戒一年。我自会派些可靠的人陪侍你,你只管放心的去就是。”
绿衣垂目良久,轻声道,“都依公主吩咐。只是……只是临去之前,我想见见都尉,和他……和他亲口说一声。”
妙瑛鼻中蓦地一酸,亦只得允了。她自嘲地笑了起来,这了局当真是四角俱全,皆大欢喜,这是她一手缔造的,如今求仁得仁,岂非人生快意圆满的佐证?
杨慕服了药略微止住些咳,半睡半醒间听到床边有人低低哭泣,他心里一紧,只当是妙瑛忧心他的病情,急忙奋力睁开眼睛去看,朦胧中便见到绿衣伏在枕边,一双泪目已哭得通红。
杨慕凝神望了一道,并未看见妙瑛的身影,房中灯火阑珊,绿衣垂着头哽咽哀戚,似是一个无依的魂魄在凄凉暗夜中缠绵呜咽,他有些恍惚起来,仿佛自己也随着那哭声化做了一缕孤魂。
他意识甫一清醒,那如影随形的咳喘便又开始发作,刚欲出声安慰绿衣,先于话语而出的却是一阵激烈难以自制的咳嗽,直咳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绿衣慌忙取了茶水,欲将他扶坐起来,哪知他是虚透了的人,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,只得扶着他的头勉强将茶水送入他口中。过了一刻,杨慕才勉强平息了咳喘,挣扎着道,“什么时辰了?”
绿衣望了一眼漏壶,道,“快子时了。”杨慕猜度妙瑛业已就寝,心下茫然空洞,轻声道,“这么晚了,快去歇着罢,不必陪着我。”
良久沉默,绿衣低声道,“我明日就走了,只是想来看看你。”杨慕神智尚未完全清晰,迷离道,“你要去哪里?”绿衣垂下眼帘,狠了狠心肠,道,“去朝天宫斋戒一年,为你祈福。”杨慕一怔,摇头道,“不必如此,我不想拖累你,是妙瑛要你这么做?我去和她说……”
绿衣忽然抬眼盯着他,幽幽道,“是我自己做错了事,与人无尤。我做了对你不起的事,合该如此。日后我自会给你个交代,只是眼下希望你能成全我,让我平安度过这一年。”
见杨慕越发迷惑,凝眉不解,绿衣凄然道,“你早晚都会知道,索性由我亲口告诉你。我,已有了身孕。”
杨慕耳畔轰然一响,无措地望向绿衣,见她眉目婉丽凄楚,眼中却凝结着一抹夹杂着幽怨的坚忍,当即明白她此言不虚。他移开目光,不由颤声道,“妙瑛知道了?她只以为,这孩子是我的,是不是?”
绿衣轻轻点头,道,“是,不然我怎会有活路。”杨慕双唇颤了几颤,道,“你别怕,我去和她说。这事原怪不得你……那孩子是无辜的,我求她放你出去,和,和孩子的父亲一处安静生活,如此可好?”
绿衣心里狠狠一疼,事到如今他仍能替她思量,替她周旋,这个男人如此温良,如此宽容,却是因为他不曾对自己动过一丝一毫的心,一股怨毒倏然涌上她心头,她轻轻笑起来,“孩子的父亲,那也是不成的。你不问问我是何时何地,又是和谁做下这无耻勾当么?便是那暮秋时节,你与大爷在书斋饮酒畅谈之日,那酒里被我落下些腌臜物,可我不知你竟滴酒未沾,还将书斋让给了他,待我去时,待我瞧清楚之时,却是已经晚了……”两道清泪自她眼中滚滚滑下,泪光中她仍是婉娈一笑道,“你是否还要将我让给你的哥哥,从此以后让他再无面目与你相对?”
杨慕心头猛地一颤,背脊上已渗出一片湿冷汗水,他不曾动过心,便不觉得绿衣此举有任何冒犯,他甚至乐意成全她今生平安喜乐,可此事分明是个荒谬的错误,一个旨在算计他,却牵连了无辜旁人的错误,那人又偏偏是他的堂兄。他心绪纷乱,已无力理清这剪不断的情由,只觉得一口气阻在胸膛里,令他窒息般地疼痛。
绿衣忖度着他的心思,已有几分不忍,然而片刻之后,她便不得不为腹中那一团孽血再度硬起心肠。她一早算准杨慕必不忍苛责自己,算准他知道真相一定会为自己担下,她便是欺他良善,欺他心软,欺他隐忍。
她当即敛容绝然道,“都尉若觉得妾罪该万死,便将此事告知公主,该怎么处置妾绝无怨言。大爷在内中本就是个无辜之人,还请都尉千万别怪责他。”言罢,她整了整衣衫,双膝跪倒恭敬叩首下去。
杨慕挣扎着抬首,眼前便是一黑,闭目喘息良久,方能断断续续道,“你起来,我……我不会为难你,也不会……不会告诉旁人。”
绿衣忐忑数日的心终于因这一句话而平静了下来,她缓缓直起身子,看向颓然倒在床上的人,尽管神情痛楚,睫毛犹自抖动不已,面目却依旧秀逸,依旧清雅,消瘦的轮廓在晦暗的光影里愈发惹人怜惜,她此刻多么想伸出手去,轻轻抚平他眉间的印记,抚过他极力忍耐绷紧的嘴角。然而她早已丧失了**他的权利,在她于酒樽中落药的那一刻,在她横心走向书斋的那一刻,在她于黑暗中骤然看清与她相拥之人面目的那一刻,在她任由那人将她推倒的那一刻,更是在她决心对眼前之人说出实情的那一刻——人怀爱欲,譬如澄水,置手搅之,无有睹其影者。她的爱欲交错,心中浊兴,一念为私,一念为恶,却是连她自己都无力挣脱,无法阻挡。
翌日一早,妙瑛便打发人一乘小轿将绿衣和锦瑟送至城外朝天宫。回到房内无甚胃口,匆匆用过早饭,心内犹疑地行至杨慕房中,见他已勉力坐起,半靠在床头。刹那间相顾无言,目光相遇亦都慌乱地转了开去,望向他处。
恰逢侍女端了汤药进来,妙瑛接了过来,示意旁人出去,缓步走到床前坐定,慢慢搅动那墨黑的药汁,一时房内只听得见叮叮当当的汤匙碰碗壁之声。
半晌,妙瑛擎着那盛满药汁的汤匙,举至杨慕唇边。她做的可谓娴熟,似是早已做惯了一般。杨慕的余光望得清楚,心里徒然一酸,侧头略略避过,亦伸出手去欲接过那药碗。
妙瑛却不放,缓缓摇头道,“你不必觉得内疚,这是我硬迫你做的。如今的结果倒可以令我释怀。”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,语意平缓,却掩饰不住言语背后的寂寥,杨慕与她夫妻十载,如何听不出来。
杨慕纵听得出,却无法宽慰分毫,隔了许久才涩然一笑,道,“对不起。”
不过寥寥三个字,却令妙瑛浑身一颤,那碗中的药汁便剧烈地摇荡起来,她忽然抬首道,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?你这一辈子便总觉得对旁人不起,可有想过自己的苦楚,你替所有人都想到了,却只有为难自己,委屈自己,你有多少心力,多少精神能一一成全?”
杨慕被她说得神情黯然,垂下头去无言以对。妙瑛忽然心火升腾,断然道,“是我对不住你,你半生荣辱皆受制于李氏,我的父亲,我的哥哥翻云覆雨,一时将你捧上天际,一时又将你踩于足下。你本是清白无辜的一个人,至今仍是为我所累,若是离了我,你不拘隐于何处都可过得清净自在。你曾问过我,是否愿意和离,如今我便拿这话再来问你,你可想清楚了,这般动不动就被折磨的日子,你是否还过下去。我愿意成全你,放你自由。”
杨慕听得这话,便如五雷轰顶,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,耳中嗡嗡作响,几番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,腿上的疼痛却清晰分明,一点点涌进四肢百骸,只疼得一颗心也仿佛碎裂,他于怆然中紧紧扶了妙瑛的手臂,颤声道,“妙瑛……我……你是不是怪我……我不该,不该和旁人……我答应你,再不会了,你恼我,怨恨我都是应该的,只别……别离开我……”他于慌乱中语无伦次,说着这些冷静之时绝然无法出口的言语,可他心内却澄明一片,到了此刻,他才知晓妙瑛于他而言是多么重要,重要到他无法想象离开她,自己的生命该是如何的凋蔽荒芜。
妙瑛心痛如绞,可她自谓无法替杨慕选择日后的人生,便只是定定的看着他。那没有任何情绪的面容,令杨慕一颗心愈发的寒凉,一点点沉下去,腹内一股翻涌的血气搅得他摇摇欲坠,喉咙处猛地一痛,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喘,他慌忙抓起枕边的手帕,只觉得一口腥甜之物忽地坠落在那帕子上,待他喘息着去看时,见那素白的手帕之上,赫然洒落着星星点点殷红的鲜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