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日天气阴霾,每日午后时分皆会落下一阵恼人风雨,却也在不知不觉间,应了一场春雨一场暖的话,待到过些时日云开雨尽时,天地间便似陡然换了一副春颜,溶溶流云,蓬蓬远春,直让人觉得无限风光,无限畅意。
佑堂更换了春装,命人搬了凉床去花园之中,自在那梨花树下闲坐,隔着一池碧水,远远听着府内乐伎演唱新曲。
绿叶一夕之间便生繁茂,池上水阁中传来碎裂珠滚玉的唱腔,他认真聆听了一阵,但听得那词中唱道:人生百年有几,念良辰美景,休放虚过。穷通前定,何用苦张罗。且酩酊,任他两轮日月,来往如梭。
佑堂无声一笑,懒懒伸臂出去,摘得头顶一朵含苞欲放的梨花,拿在手中摩挲把玩起来,那花瓣其白如雪,其润似玉,在指尖沾染片刻,便会留下一抹淡淡清香,这是他的良辰美景,有花有酒,有美人有清歌,原该好好珍惜,可惜人心还是不足,他便是要穷尽私欲,张罗那不可知的未来之事。
谢又陵故意不叫人通传,踱步进来站在树荫下静静望着佑堂,见那俊美的面庞上散落的是意兴阑珊,是百无聊赖,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惜。春风拂过,不温不寒,却让他面上微微起了一层轻栗,下意识地抱起手臂,袖中那方正之物却膈了他一道,似是在提醒他今日来此的目的。
佑堂玩了那花瓣一刻,便心生无趣,一抬手将其抛离指尖,略一瞬目忽然看到立在树影下的谢又陵。他记起,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春日里,谢又陵只身一人,悄然来访,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行过欢好之事,他身上有幽然的迦南香气,直到他离去很久还萦绕在他枕畔唇边。他静静地笑起来,从前和现在,这个令他心心念念之人每次来这里寻他,都只是为一桩事,或者说为一个人。
佑堂笑罢,索性开宗明义,道,“又陵可是想清楚了,有话对我说?”
谢又陵亦不多言,从袖中取了一道奏本出来,缓缓移步近前,递与佑堂。佑堂展开来匆匆一扫,蓦地里睁圆双眼,道,“你所书之事是真的?不是诳语?”
谢又陵垂目低声道,“是。”佑堂猛吸了几口气,道,“既如此,也不算冤他了,他敢在国丧期间做下这等事,还赶上嘉太妃薨逝,当真是对不起小瑛。”
谢又陵摆首道,“这不过是意外,都尉也意想不到,何况……此事本就是公主一意相逼的结果,他心里也有不得已。”
佑堂瞠目一阵,知道他决计不会说杨慕半句不是,亦只得苦笑道,“罢罢,我不指摘他的行为,一切都交给皇上裁夺。”
谢又陵急问道,“臣今日来,便是要听王爷一句实话,皇上会如何裁夺,王爷又能否保全都尉性命?”
佑堂尴尬一笑,扬了扬手中奏本,道,“这罪责不过是交由宗人府审理,说大便大,说小亦可小。我从前就说过,皇上无意要他性命。不过经此一事,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下旨令他夫妻和离,话说回来,他做下如此之事,小瑛可知道?”
谢又陵微微一叹,“自然知道,公主只有回护遮掩的,并不会怪罪都尉分毫。”
“那便不妥,”佑堂摇头道,“杨慕届时可会认罪,会不会将小瑛知情却予以掩饰也一并供认出来?”
谢又陵闻言,冷笑道,“王爷当都尉是什么人?躲在公主身后毫无担当的无耻小人么?公主会救都尉,都尉自然也不会将祸水引向公主,届时这二人只有互相全力回护,只怕都王爷连审都不必审,都尉就全部应下了。”他定睛望向佑堂,沉声道,“臣还有一事要向王爷求证,您打算怎么审都尉,仍是向上次在宗人府那般严刑加身?”
佑堂被他森冷的语气猛地一震,心头微微有些火气,却又有更深的无奈和酸楚涌将上来,半晌摇头一叹道,“我向你担保,只要不是皇上下令,我一定不伤及杨慕,若他少了一根头发,你唯我是问,如此你可放得下心了?”
谢又陵默然不语,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,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。佑堂将他神情中的凄楚痛忍都看在眼里,待想追问他几句关于日后之事,却又忽然觉得心气体力倏然一泄,原来等了许久,盼了许久的一点怨念,一点痴迷,在近在迟尺时又令人心生恐惧。结局也许是他期待的,可他心里清楚,那便如同珍爱的琉璃盏一旦失手打碎,无论再怎样粘补也掩盖不住裂纹,那些纯粹浓烈的情感早已不再纯粹,唯剩贪痴。他目光苍凉地漫视过地上的一瓣梨花,如同它回不去花枝一样,他和他,杨慕与小瑛,他们所有人都已回不到纯粹无暇的过往了。
谢又陵回到房中,自是坐卧不安,连晚饭亦觉得难以下咽,只这般恍惚挨到月上中天,公主府内除了上夜内侍走动的声响,四下俱是一片安静。他疏无困意,倒在床上闭目一阵,耳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愈发烦闷,索性起身披了一件外衣,走出所居院落。
新月曲如眉,细弯弯挂在天边,似是少女含愁带怨的眼波,照拂在人身上自然也带了几分哀婉。谢又陵心绪纷繁,足下漫无目的,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上房杨慕所住之处。
房内尚有灯火影影绰绰的摇动,谢又陵心中一紧,便凝神去听,他极怕在此刻听到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咳喘声,好在等了许久,只闻得一两声清浅的咳音,想来因杨慕不曾入睡,那咳疾于清醒之时发作也不甚厉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