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新年已过,于燕国公主府而言,目下任何年节都不过是笼罩在一片强颜欢笑里,皆因府中主人——驸马杨慕已罹患咳疾,于年前数度咳血,几度昏迷,虽年纪尚轻,却已隐隐有了药石罔极之相。
自那日与杨慕一番言语激得他咳血过后,妙瑛也未敢再提和离之事。她心内郁郁,于年下应酬琐事疏无兴致,索性全都交由谢又陵打点,自己则避于府内一心看顾杨慕。
过得十五,这新年才好算过完。上元这日,谢又陵好容易将宗室之间礼尚往来的事宜忙完,心下正惦念杨慕,待要去内院探望,却忽听内侍报了一声,庆王殿下来了。
谢又陵忙迎了出去,还未踏出院门,佑堂已是笑盈盈地迈步进来,见了他却不说话,只含笑上下打量起他来。谢又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,略一躬身道,“请王爷安。您今日过府,是找公主有事?”
佑堂摆首笑道,“我不找小瑛,她也没心思理会我。我是单来找你,不然直接来你这小院做什么?”说着已是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,又不无感慨地盯着谢又陵,道,“过个年罢了,倒把你累瘦了,本就没有几两肉,如今看着更是可怜见儿的。不是我说,小瑛用人也忒狠了些。”
谢又陵不理会他的话,自去煎茶奉至他面前,道,“王爷来寻臣,又有何吩咐?”
佑堂一笑道,“你如今和我倒是一点辞色都不假。我能有什么事,不过白来看看你。顺便问问,你们家那位驸马爷如今怎样了?”
谢又陵脸上现出一丝隐忧,轻叹道,“臣也几日未见都尉了,前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,时醒时睡,这病说来也迁延一月有余,所幸过得冬日,想来开春总能好些了。”
佑堂唏嘘一阵,挑眉望向谢又陵,半晌轻笑道,“你这满脸的忧心忡忡却是一点做不得假,在我面前尚且如此,却也不在乎我吃味。”他一顿,半含酸半打趣道,“可见你心里果真半点都没有我。”
谢又陵心下惆怅,只淡淡道,“王爷何苦拿臣来取笑,臣不过鸠鸦之辈,不敢奢望得王爷青眼。您从前对臣的好,臣铭记在心,他日王爷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,臣定当万死不辞。”
佑堂闻言,一个劲的摆手笑道,“我要你万死做什么,我也得舍得……你还别说,我今日来找你确有正事。我府上的长史前日回家丁忧去了,正空出一个缺儿来。我满内务府挑了一个遛够也没有称心如意的人,于是就想到了你。既然都是做长史,在哪个府邸做还不是一样,我那儿人口虽多,可一应都不必你操心,你只照管好大事即可,这样的好差使你可愿意做的?”
谢又陵待他说完,当即欠身道,“臣多谢王爷想着,但眼下臣并无调职之意,还望王爷恕罪。”
佑堂颌首笑道,“我便知道你就是这话,不过是不死心非要亲耳听上一听。罢了,你适才说的词儿我可听清楚了——眼下。那便是日后还有戏?”见谢又陵面露一丝无奈,佑堂旋即接着道,“你虽是诓我,好赖还说了个活话。我知道,你即便要走,也要等着杨慕身子大安了,才肯放心。是与不是?”
谢又陵只觉得佑堂今日好似话里有话,句句都像是在提醒自己过于担心杨慕一般,他有些不悦道,“正是,臣对都尉的心思,王爷一早就知道,臣也无谓遮掩。”
“可他若不好呢?”佑堂跟着问道,“难不成你还为他……殉情不成?我便是看不过眼,非要提醒你一句,杨慕的病,只要他在这府里一日——怕是难好。”
谢又陵神情一震,道,“王爷这话什么意思?”佑堂笑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,“你这么伶俐的一个人,岂会不懂我的意思。他的病因何而起,不但你心里清楚,小瑛清楚,杨慕自己更是一清二楚,他不过是借着这病势逃遁罢了。你既一心想着他,就没替他打算过么?”
谢又陵听他语气轻佻,便有了几分恼意,蹙眉良久,方冷冷道,“王爷有话不妨明说,何必遮遮掩掩,欲说还休。”
佑堂不以为忤,只含笑盯了他看,一壁缓缓言道,“你有你的急,无妨,我也有我的急。赶巧咱们各自的急眼下有了一个解决的法子,端看你敢不敢做了。我说出来,你愿意,咱们就算一拍即合,若是不愿,我也决不勉强,只当我没说过。”他顿得一顿,好整以暇地饮了杯中清茶,又一字一句道,“这府里的一对鸳鸯,今生是注定白不了头的,所谓天命不佑,我也不消细说。只这一对偏又狠不下心分离,一个病得七死八活,一个急得万念俱灰,这般下去是什么了局也并不难猜。他们既纠缠难舍,须得要一个明白人从旁助力才行。这人,合该是你谢长史。”
谢又陵心头砰砰乱跳,奋力稳住心神,沉声道,“王爷觉得臣该如何助他们才好?”
佑堂道,“顺天命而为——天心不佑驸马。之所以至今未有旨意,一则是为这般文火慢烤既磨人又煎熬,寻常人未必经受得住;二则却是师出无名。若有人能洞察天心,寻一个不得不废黜驸**由头,其后一道旨意,自可了却这对苦命鸳鸯今生夙缘。届时兴许那濒死的尚有一线生机,那行将枯槁的也能再度逢春,此举是先置之死地,但终归还是求生,你且细细思量,是不是这个道理。”
谢又陵果真凝眉思索了一番,便觉得心下生寒,冷笑道,“王爷想要臣去构陷都尉?这法子纵奏效,臣也不屑为之,何况如何拿捏这罪名分寸,如何窥得天心尚肯留都尉性命,臣却无万一的把握。这等险局,臣不敢涉猎。”
佑堂听他说得决绝,也只一笑道,“你是顾念太深,所以不敢犯险,却愈发当局者迷了。咱们不妨说些明话,皇上若要杀杨慕,早在杨潜下狱问罪之时便杀了,他这样一个人虽对朝廷不算有功,为官数载亦不算有过,留着他自有皇上的考量。可惜有他这样一个人在,便令皇上时不时的想起咸平朝受杨潜辖制的旧事,再加上总有不开眼的人隔三差五提醒皇上——杨潜素有功绩不该全盘否定。这还不够皇上窝火的?不拿他撒气可又如何出气?如此下去,你那位清俊飘逸与世无争的驸马爷又有多少气力承受天子之怨,天子之恨。若不肯想法子救他,我瞧着他也只剩下郁郁而终这一条路了。”
谢又陵被那四个字激得眉心狂跳,一股凉气自下而上直冲顶门,盯了脚下地面半日,却无一言以应答。
佑堂将腹内欲诉之话倾尽,便不急不缓品着那上用团茶,一面暗暗打量谢又陵的面色,见他忽而惊疑,忽而踌躇,似有不忍,似有不舍,知道他一时心意难定,索性微微笑道,“这事说来容易,行时却须谨慎周全,咱们终是求生,并非求死。我今日不过点明利害关系,你有的是时日思量,待你决定了咱们再谋划亦不迟。”
谢又陵淡淡颌首,眼中闪过一线带着寒意的精光,转顾佑堂,道,“王爷提点苦心,臣悉数知晓,亦想请问王爷,事成之后,臣应当如何自处,王爷又打算将臣置于何地?”
佑堂挑眉沉吟了片刻,忽然讪讪笑道,“这话问在点子上了。说什么为着小瑛福祉、杨慕性命却也都是虚的,我虽不是正人君子,也不至行些龌龊小人行径,如今想出这趁人之危的法子,虽令人不齿,可也足见我的一颗诚心。”他端容注目谢又陵,道,“还是方才那话,你若应允了,往后自然在小瑛跟前待不下去,我那里却永远为你敞开一道门,你随时想来便来,想走我也绝不阻拦。哪怕你仍是放心不下他,愿意随了他去,只要我尚存一丝羞耻之心,也便无有不从。”
谢又陵听得心头一震,不由自主地望向佑堂,见他神情端肃中透着一抹绝少显现的悲意,平素俊俏含情的嘴角畔隐隐有两道皱纹,越发增添了几分清苦之态——这风华正茂,风流正盛的亲王竟为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内臣辛苦恣睢,如斯盛情却终是令他难以自在消受,从容沉迷。
佑堂去后,谢又陵枯坐房中,只觉得心乱如麻。适才那番言谈于四下无人的静谧里又反复回响在耳畔,越响越是令人骇然无措,初时不过一道涟漪,渐次便翻滚成滔天巨浪,他在那迎头击来的阵阵浪花里,想到的自己的心思终是全然曝于青天白日下,想到这十年间佑堂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小心着意,想到自己半生侍奉妙瑛,与她早已彼此相依,这些岁月堆积下的情谊,有欲望也有爱恋,有无邪也有刻意,有甘愿成全也有无望执迷。然而这些都不是令他至为惊恐畏惧的,他眼前的景象慢慢为白娟细帕上的暗红血迹淹没,所思所想亦为那苍白无生气的面容占据。蓦地里伸出手去,似入梦般抚过面前玉人精致如琢的脸庞,却于一瞬间轰然碎裂开去。
太过清润,太过坚刚,如同好玉,难以久长。谢又陵颓然垂下手臂,一股森冷之气倏然涌上,令他恍惚间打了个激灵灵的寒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