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又何必执迷?
晓明再也绣不下去了,剪掉绷子上的线头,沉默一会,道:“奶奶不看账吗?”
李纨趴回桌上,泪眼摩挲,这等东西是应该忘了的。她翻起账册,烛影跳动在扉页上,手指一挡就化作更大的阴影。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条目融进阴影里,成为了忘记前尘往事的魔咒。
李纨发誓今天要把账本看完。
晓明不由叹息:“真有那么难吗?”婆母疼爱,丈夫争气正派。锦衣华服,高床软枕。独院里的权势,分派财富的自由,享受这些真有那么难吗?
李纨猛地摇头,泪珠挂落下来,蒸发了她脸上的干热。晓明揽住她,摸摸她的发顶,柔声道:“咱们先缓缓,明天回九咱们跟夫人老爷说说话儿,你高兴了,咱们回来就做。”李纨瘪瘪最,摇摇头,又趴会账本上,硬要今晚看完。
这厢,房里点了一夜蜡烛,那厢贾珠也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的油。因王夫人免了贾珠和李纨的请安,让他们养足精神准备回门,所以晓明见李纨还趴在桌上熟睡,生怕搬动她吵醒她,顾自出去吩咐珍珠他们不要打扰。自己去车马房说些要注意的东西。
贾珠从书房回来找李纨,珍珠不好阻拦,同他一起进屋子,只见李纨趴在账册上,衣物单薄,像是辛苦了一夜。她看向贾珠,贾珠正看得出神,仿佛观里的神仙人偶,是神仙在地上的分身,神采飞扬,却不言不语。
珍珠含笑掩门出去,神仙不言不语又何妨。
贾珠见她关门,耳根蓦地红了。他着急地张张嘴,又怕出声吵醒了桌上贤淑的闺秀。他轻步行到李纨身边,抱起李纨脚下的毯子。他小心翼翼地盖上李纨的肩膀,忽然怔住了。
闺秀嘴边的一丝晶莹剔透吸引了他的目光,往她脸边深瞧,只见薄薄的一层水渍。
贾珠手一抖,李纨就惊醒了。她一把抹掉脸上的口水,砸吧砸吧发酸的嘴,脸上碗大的红痕触目惊心,领子松散开半拉。
除却没有污黑的泥,她已经全然是贾珠想象中的乞儿了。
她扒拉开刺痛的眼皮,只见眼前一道白光。忽然这白光长出了鼻子,眼睛嘴巴。她惊得立起来,脚一软,扶着椅子坐到了地上。
贾珠猛地退后半步,又退后了半步。
“纨儿。”他不可置信,眼前这个邋遢的妇人是谁?万千娇羞的美娇娘在哪儿?他慌不择路,又想在贤惠上挽回李纨的形象,忙道:“你昨夜看了一整夜的账本啊?”他望向账本,上面一大摊水渍在他眼底挣扎。
“书呢?”他向后退去,书上的说的在哪儿?
话本子欺我!
贾珠气红了眼眶,他望了望李纨皱巴巴的裙摆,被凳子腿绊倒在地上。他的唇抖得越发厉害,一股怒火从脑海冲出,要将藏在床底下的话本子全烧尽。
他的美娇娘没了!他贤良淑德的妻子没了!
李纨望向贾珠惨白的脸,左思右想。
这屋子里的两人都遭遇了他们这半辈子最大的难题——如何对待对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