======玫瑰之一·2103年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。”“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吞噬人类,而我们的数量一天又一天减少。”“孩子,”陆夫人从胸前摘下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,放在她的手心,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上,以使她能够感受到玫瑰花瓣那起伏柔软的纹路,仿佛触摸到一支真的玫瑰。“所有人都要拿起自己能拿起的武器去对抗这个时代,所有人。”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波。“但你什么都得不到,妈妈。”“我之外的任何个体也不会从中获利,获利的是人类的整体。当人类的整体逐渐摆脱糟糕的境地,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好起来,虽然这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。但事实就是这样,当你救了所有人,你自己才会得救。”“但并不能排除一种情况,我们的得救远远迟于所有人的得救。”她说,“那就是我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。”“会有那一天吗,妈妈?”“会有那一天。”她的声音笃定得令人心惊:“除非——除非我们所有人还未得救,就已经灭亡。”“但你记住,孩子。无论如何,人类是相爱的。”“孩子,你爱他们吗?”“爱。”她把那枚徽章彻底交给年幼的女儿。======玫瑰之二·2105年“咚”一声巨响。重物落地,天旋地转,她的母亲用那东西叩击了她的后颈,她重重倒在地上。随即是一声“砰”响,是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。“咔哒”,门被锁了。她本该昏倒的,但昏倒前的最后一秒,一个闪光的金色物体从上衣的口袋滑落,那色彩唤回了她最后一丝意识,耳朵嗡嗡作响,仿佛飞机的轰鸣,在仿佛头颅被从中劈开的剧痛中,在失去四肢一般的麻木里,她生生伸出手来,死死握住了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,大口大口急促喘着气。她不会让自己昏倒,她脾气柔和,但意志强韧,远胜常人,这也是她的母亲所认可的。而她的母亲是一个那样杰出而优秀的女性,林杉阿姨说,你的母亲在还是个稚龄少女时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华,甚至是那个挽救人类于危难之中的《玫瑰花宣言》的发起者、生育法度的起草者之一。到如今,当女性们受到的压迫越来越重,超出了当初所协定的上限时,她又与同伴们拿起了应拿起的武器,维护应有的自由与尊严。仿佛过了很久。半小时,一小时,或者两小时。隔着卧室门,她听见不远的玄关处传来粗暴的敲击声。随即是规律的高跟鞋叩地声,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,没人不知道,陆夫人一生都自制而优雅,在非生育期永远穿着束腰的深红色长裙与得体的黑色高跟鞋,仪态优美,不随年华的老去而更改。门开了,客人进来了,他们的脚步声很重,那是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。她感到危险,但最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。接下来是絮絮的说话声,似乎是有意压低了的,她模糊间听见一些“变更”“停止”“集中”之类的词语。近三月来她母亲和一些人频繁通话,虽然有意避开女儿,但她无意中听见的那些关键词也是如此。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,半年来,反对无休止压迫的“玫瑰花”标语随处可见,基地试图与她们达成和解。“我不同意。”她的母亲提高了声音说。“您恐怕需要和我们走一趟。”“我们已经和你们走了许多趟。”“这次不一样,夫人。”“还有其它人吗?”“只有您一个,夫人,元帅想亲自与您谈判,您也可以选择带上其它人。”“我要求林杉中将和她的卫队随行。”“当然可以,夫人。”那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,道。军官似乎拨打了一个通讯,而她的母亲走到卧室门旁的文件柜附近。军官挂断通讯。良久后,陆夫人说:“我准备一下材料。林杉中将到了,我就会走。”文件柜打开的声音响起,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。很久,久到她几乎失去意识。但她还在想,她的母亲,为什么要把她打昏。为什么?为什么?因为……因为——她就那样想着,直到她立刻就要失去意识。直到一声枪响。她浑身颤抖,手上冷汗涔涔,金色的徽章从手心滑脱,下一刻就会砸向地面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也将和这枚徽章一样。就在这难以用尺寸度量的时间内,她艰难地收拢手指,将那枚徽章重新死死攥进掌心,将拳头放在胸口的位置。良久,鲜血缓缓穿过门缝淌出来,像一条章鱼的触手。她的目光从那里移开,平静地望着这个摆设温馨的房间,眼神里不知道是悲伤,是仇恨,还是怜悯,又或者什么都没有。再下一刻,她彻底失去了意识。======玫瑰之三·2105年她被带到一个地方,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待在几个小房间内,每天都有人送来食物和水。她知道,外面有很多事情发生了,至少持续了三个月,因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。她一直在想,她的母亲如果不知道危险即将发生,为什么会将她早早打昏,如果知道危险即将发生,为什么不及早做出防备。如果枪杀陆夫人可以解决问题,为什么混乱持续了三个月,如果预知会引起持续三个月之久的混乱,又为什么选择杀了她。有时候,她猜想母亲是故意使自己被杀。而打昏女儿,是为了使她活下来。母亲还说,除了与《宣言》密切相关的女性们,基地的其它成员对反对活动漠不关心。世界上当然有让他们关心的方法,那就是让他们看到压迫她们之物如此巨大,而那东西终有一天会碾压在所有人身上。又或许,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的真相了。而无论发生了什么,她的母亲,陆夫人,和陆夫人的同伴们,都失败了。——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、银白色六角形建筑的门前,这建筑是她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见的,它叫伊甸园。大厅里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性,她拉着她的手。“孩子。”那位夫人问:“你爱人类吗?”“无论如何,”她看着她的眼睛,轻轻说,“人类是相爱的。”——她就走了进去。并且她知道,多年以后,自己也将被称为陆夫人。就仿佛她的母亲还活着。======玫瑰之四·现在这是一只墨绿色的怪物。安折蹲下身查看它。它快死了,腹部有三个碗口大小的血洞,流出浓黑的浊液,身上细密的鳞甲和凸起的棘刺与疙瘩组成的皮肤微弱地起伏着,五颗眼球的四颗是复眼,其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白翳,第五颗则紧紧闭着,背部十几颗拳头大小的复眼黯淡无光。深渊中很难见到重伤濒死的怪物,这说明它刚刚在一场搏斗中勉强取胜,而血腥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被其它捕猎者发现。它体型不大,像个刚出生的人类婴儿那么长,当然这不代表它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长,因为深渊里的多态类怪物可以在许多种形态间自由转换。波利说,在曾经的理论体系下,这匪夷所思,因为有物质凭空消失,而另外一些物质凭空出现了,但如果用波动与频率来解释,形态的切换仅仅是频率的变更而已,很容易做到。如今,它濒死时呈现这种状态的原因可能是它想用这种形态死去,这或许是它最初的形态,又或许是它最喜欢的形态。安折用菌丝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,没有任何反应。“它快死了。”他微微蹙着眉,看着那怪物。他身边的陆沨只说了一句:“下雨了。”安折抬起头,天上乌云密布,“啪嗒”一声,雨珠落在了树木与藤蔓层叠的枝叶间,溅在地上。下一秒,又有一滴落在了这个怪物的伤口上,它抽搐了一下,似乎因此感到疼痛。夏天的雨来得那么快,仅仅是几秒后,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珠就像鼓点一样在树叶上击打了起来。陆沨用**外套盖住了安折的肩膀和脑袋,安折道:“来的时候,旁边好像有山洞。”他抓住陆沨的手站起来,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——最终,他抱起那只体型不大,正在因痛苦而颤抖的怪物,两人往旁边起伏的山体走去。“形态不太对。”陆沨道。安折倒是没有什么感觉,深渊中从来不少见奇形怪状的地貌。山洞口就在那里,纠结缠绕的藤蔓间,一个幽深的开口。怀里的怪物还在颤抖着,多年前,他就是这样将重伤的安泽拖回了自己的山洞。此时此刻他心知面前的洞口绝对不是当年那个,却奇异地感觉时光和命运总在相互交叠,自己又走过一遍当年的路途。不过,当他站在所谓的山洞口的时候,终于相信了陆沨的判断。洞口不是常见的不规则开口,依稀是个拱形——这是个废弃的建筑物,被隆起的地面挤压成了现在养的样子。深渊里确实散落着一些人类废城的遗址,遗址中有种种功能不同的建筑,百年间,深渊的生物就在它们身上生长蔓延。走进去,周围黑压压一片,偶有植物的荧光,安折把怪物放下,将手电筒放在合适的位置。手电筒光照亮了有限的一片空间,这里是个宽阔的大厅,陈设早已腐朽,似乎是个教堂,四壁斑驳,有怪物栖居的痕迹,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。一声甲壳与石头摩擦的声响,是那只受伤濒死的怪物朝他们移动了五厘米。安折伸出手,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,怪物的头颅转了转,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,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,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。它为什么在看他?它在想什么?一只五只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?安折不知道,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,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。足肢动了动,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,但就在下一刻,这具躯体不动了。它将死了。安折看着它,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,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,他转头,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,双手抱臂,眼睛晲着这里,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。“你经常这样做?”陆沨问。“有时候。”安折回答。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,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,他会把它拖回去,偶尔,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,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。安泽也是这样。陆沨还在看着他。“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?”安折回忆了一下,摇头。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,甚至,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只蘑菇的生活状态。他抿了抿唇,继续道:“如果我的菌丝断了,我会疼,我害怕死掉。”“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,也会想办法帮忙。”良久,他看到陆沨笑了笑:“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。”外套被雨淋湿了,这个地方也格外阴暗潮湿,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,他们搭起支架,生起了火,关了手电筒。“冷吗?”陆沨问安折。安折摇了摇头,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,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。他们没再说话,安折靠在陆沨肩上,看着跳动的火苗。“我能找到安泽吗?”许久,他问。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,一个月待在基地。陆沨不讨厌深渊,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。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了如指掌,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。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,范围如何缩小,深渊还是很大。“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。”陆沨道。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:“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,可能被水淹掉,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……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,它醒了,然后走了。”他道:“但我还是要去找。”“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。”“虽然他不知道。”“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。”安折自言自语,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。到最后,他对安折说:“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。”安折点了点头,安泽是个很好的人。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,继续看着那些火苗,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。陆沨只是听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安折忽然想到,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,都已经说给了陆沨。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,安泽和乔西,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,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。相反,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。“你……”他说,“你也有答应了别人,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?”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,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,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,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。但出乎他的意料,短暂的沉默过后,陆沨说:“有。”木柴的“哔剥”声渐渐小了,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,周围昏暗下去,尘土的气息浮上来。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,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。“到那一天,”恍惚间,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,“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,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。”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,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,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,说:“夫人,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。”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。”纪伯兰扬起脑袋,吹了个口哨,他说:“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。”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,看向陆沨:“你也要去灯塔吗?”陆沨摇摇头。“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,”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,“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。”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只手,又牵起纪伯兰的一只手,让它们握在一起,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。“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,到了那一天——”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:“到了那一天,我们要在一起,还有你父亲。你们答应我。”“你们答应我。”“我答应夫人。”“我也答应你。”陆沨的故事很短,但安折看着他,听得出了神。这次换陆沨看着逐渐熄灭的火堆。安折伸手。他直起半身,试着像陆沨刚才抱住他一样抱住陆沨。上校似乎会意,他调整角度,往安折那边靠了一下,安折搂住他的肩膀,有点不习惯,但可以。“你曾经告诉我,她变成蜜蜂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株玫瑰花。”陆沨道:“我一直在想,是谁送她的。”安折怔了怔。在超声驱散仪还没有被发明,或驱散仪短暂失灵的一天,一只误入城市的蜜蜂被花朵吸引,蛰伤了陆夫人的手指。蜜蜂那微弱的频率就在她身体里潜伏下来了,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来自宇宙的宏大未知的波动唤醒。这座基地里,只有陆夫人有玫瑰花,因为她爱这些东西,而有另外的人爱她。陆沨的父亲和后来的陆沨都会送给她灯塔采集来的,确认安全的种子——只有这两个人。安折轻轻牵住了陆沨的手。木柴堆燃尽,那黯淡的红色也在退去了,风在教堂里呜呜回荡,仿佛另一个有风的夜晚。“我希望你能去统战中心。”陆夫人说。那是陆沨正式加入军方前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,那时他在基地侧翼的一个小型野外基地,是基地的民用通讯勉强能拨通的距离。“那里最适合你,最少去野外,所以也最安全。”她说:“为基地服务的这么多年,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。我想要你活着,我希望我的孩子都能活着,可是我只知道你。”陆沨没说话。“如果是其它地方,我也不会阻拦你,但是不要去审判庭,我害怕那里。”她轻声说:“去年,审判庭还发生了一次枪杀事件。基地里的很多剧烈的变动都从一次流血开始。而审判庭每天都血流成河,那个地方太痛苦了。”“你在听吗?”沉默了一会儿,她问。“我在。”他回答。她笑了笑:“那你答应我。”“你一定要答应——”沙沙的电流声忽然响起。“滋——”紧接着是舒缓的乐声前奏,和缓的频率,温柔的女声:“抱歉,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,基地信号已中断。这是正常情况,请您不要慌张,一切活动照常进行,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,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,请保持收听。”“……请保持收听。”当所有木头都被烧成一碰即碎的松散的灰白色残屑,教堂陷入昏暗和冷寂。这时却有无数幽微的绿光亮起来,是那个捡来的昆虫怪物死去了。安折看过去,它的身体逐渐肢解,消散为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,像碧绿发亮的烟雾或萤火虫群。它们起先像一场梦一样笼罩了他们,而后上升,照亮了整座破败的教堂,也照亮左边墙壁上斑驳的垂泪圣母像与前方巨幅的耶稣受难像,枯死的藤蔓挂在圣母的肩膀上,她的脸颊被兽类的爪印划伤,耶稣的身体则被霉迹遮盖,唯一清晰的只有他们的眼睛,他们在藤蔓、霉迹与灰尘背后静默地注视尘世。流光飞散。命运就飘散在尘世。作者有话要说:这段时间在搞论文,也修了几篇稿子,蘑菇迟迟没有动笔,久等啦。这段情节是关于陆夫人和陆夫人的母亲(开头的那个陆夫人),本来应该出现在第二卷正文,但我叙事能力有限,连载的时候无法讲全,就补全在这里啦。等下还有一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