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姮拿书的手一抖,书页哗啦啦合上,在书脊上留下一道极浅的胭脂痕。
堂堂殿阁大学士亲自来了,是没有理由不见的。
两人正整衣袖要起身,内侍补充了一句:“顾学士求见崔娘子。”
崔兰若与姜姮对视,心道这倒是奇了,顾时安好不容易来,竟然舍得不见姜姮。
她向姜姮投去询问的眼神,姜姮沉眉思忖片刻,冲她点了点,自己坐回河畔抱石上。
内侍引着崔兰若一路去殿阁,进去之后,正见一个挺秀身影站在窗前,褚袍纱帽,横襕玉带,极儒雅又矜贵。
崔兰若没出声,而是循着顾时安的视线看过去,见那扇窗正对着河畔松荫,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窈窕丽影,朦胧侧面,美若游仙。
原来从这里可以看见河畔的人。
崔兰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,正想着是咳嗽一声还是重碾碾地提醒他,他却早就知道她进来了,平静道:“崔姑娘,别来无恙。”
当年崔兰若曾随崔元熙前去襄邑与摄政王谈判,与顾时安有过几面之缘,记忆中他是个俊秀耿直的朝臣,总跟在摄政王身后,风采灼灼,周围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。
但崔兰若被荣康帝抓入崇政殿后,却听说顾时安投靠了崔太后,深受宠信。
她看不透这些权欲交错下人的真面目,可她能看明白,眼前这位顾学士和摄政王一样深爱着姜姮,只不过一个人的爱太疯狂太炙热,而另一个人的爱太压抑太内敛。
崔兰若在心底幽幽叹气,冲着顾时安屈膝敛衽,客客气气地道:“顾学士。”
顾时安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人,转过身,冲崔兰若端袖还礼,指向一旁的矮几席榻,道“坐吧。”
茶水是新斟的,白茫茫的茶烟缭绕于周,带着清苦的气味。
顾时安开门见山:“太后的意思是,崔娘子既然已被官家看上,那不如就势回到官家身边。这位官家既不是太后亲生也不是太后养大的,两宫关系一直若即若离,娘子在官家身边,时常说和,说不定能令母子关系亲密起来。这于公于私于社稷,都是一件好事。”
崔兰若十分佩服顾时安,能将一通鬼话说得如此面不改色。
梁潇早先教过她,不能答应得太痛快,若是太痛快了,怕是崔太后会生疑。
她冷笑:“怕是要让顾学士失望了,我虽姓崔,但不过是崔氏的旁支斜脉,自小在家中受尽冷待委屈,没有那么大的志向,要为了崔氏的荣耀和两宫关系而奉献自己。”
顾时安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,镇定道:“太后知道姑娘心里有气,特备了解决之法。”
他抬眸掠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宫女,那宫女乖觉,立即屈膝告退。
顾时安的声音微低:“你的继母和弟弟,太后已经处置了。”
崔兰若一怔,起先没反应过来“处置”是什么意思,但见顾时安眉目严凛,渐渐明白,没有过瘾,只觉遍体生寒。
那继母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,当年就因为她在爹爹耳边吹风,她才被当成个物件送进京城任人玩弄。
那弟弟也不是个好东西,在家中时常欺负兄长敦厚老实,小小年纪就贪婪成性,将本就不富裕的家资蚕食得所剩无几。
可,就这么把他们处置了?
就因为崔太后现下用得着她,就这么轻飘飘地处置了两条人命。
崔兰若到如此才意识到,自己究竟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局,面临的敌人有多么可怕。
她也是才明白,梁潇为什么不让姜姮知道。
一时陷入沉默。
更漏里流沙陷落,窸窸簌簌。
崔兰若垂着眉目,不做声。
顾时安倒也没有咄咄逼人:“不急,崔娘子若一时想不清楚,可以再想想。天家富贵,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福分的。”
说罢,他起身走出了殿阁。
姜姮犹在河畔研究那本荒谬艳情的话本,说起来也怪,明明俗之又俗,偏让人撂不开手,总想继续看下去,想知道结局,可又怕错过中间精彩。
她看得入神,未曾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,待那人走得近了,阴翳重重罩下,她惊慌回头,正撞上顾时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。
他清寒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,眉眼微弯,目光从她的脸划到她手中的书上,歪头细看,吟吟念出:“《朕与皇婶二三事》……”
姜姮一慌,忙要把书收起来,谁知愈慌手愈抖,稍微错神,那书砰然跌在地上,纸页沙沙翻过,正停在整部书的精华上。